異議文化-陪阿公阿媽上街頭
2009-09-19 中國時報
【張小虹】
大學生能做什麼?拯救世界還是幫媽媽洗碗?
幾天前接到樂生青年聯盟的網路動員信,信中指出樂生療養院的聯外道路被捷運局切斷,院民續住區形同孤島,自救會代表決定前往主管機關衛生署抗議,希望大家能來幫忙,替年事已高、手腳不便的院民持舉連署名單。來到抗議現場,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樂生青年聯盟打死不退的決心毅力,又有好多新面孔的年輕大學生加入行動的行列,遞補已經畢業學長姐的空缺。憂的是樂生運動的節節敗退,要的越來越少,這次的訴求重點只是立即搭建聯外便橋,不要讓行動不便的院民被迫繞行兩公里遠路,才能出門買菜、就醫訪友。雖然在運動訴求上聰明地挪用了前不久八八水災「道路中斷」、「孤立無援」的熟悉修辭,來附比樂生院作為「災區」與院民作為「災民」的現況,但就現場稀疏的主流媒體與衛生署的冷淡回應看來,就連這基本醫療人權與安養尊嚴的卑微要求,恐怕都難以獲得妥善解決。
有人說,樂生保留運動乃是台灣近年來「最牛」的社會運動。興建於日治時期的「台灣總督府癩病療養樂生院」,乃是用來強制收容並隔離當時無法醫治卻被認定具有強烈傳染性的漢生病(舊稱痲瘋病)。國民政府來台之後,改名為「樂生療養院」,並延續強制隔離的政策。一九九四年台灣省政府將樂生院賣給台北市捷運工程局,後規劃為新莊線的機廠用地。二○○三年第一波拆除工程造成其他不在規劃內的房舍倒塌,最早一批醫學院學生開始以醫療人權的角度介入關懷,後更有不同科系的大學生相繼加入,於二○○四年成立樂生青年聯盟,與由院民組成的樂生自救會同進同出,持續抗爭至今。
作為一個遠距的觀察者與關切者,我則認為樂生青年運動乃是台灣近年來「最樣」的社會運動,這裡指的不光是學生作為運動主體的平均生理年齡很年輕,更是學生作為運動主體所帶出的旺盛活力與想像能量,讓台灣暮氣沈沈的社會運動,迸發出不一樣的行動策略、不一樣的運動敘事、不一樣的情感修辭。記得在一次充滿戲劇性張力的論壇活動中,台灣社運界老中青三代的理論家與運動者齊聚樂生院,想要針對「樂生現象」做出深入精闢的解讀。但就在學者專家分別就資本主義與空間爭奪,國家機器與文化抗爭、青年異議文化的今昔,發表慷慨激昂又充滿理論高度的引言後,樂青的學生們一上台就阿公長、阿媽短,談阿公阿媽如何照顧他/她們,他/她們如何陪伴阿公阿媽,如何聆聽阿公阿媽講故事邊做口述歷史,一時間「阿公阿媽」的情感修辭,彷彿「內爆」了所有台灣社會運動的慣習。那真是一場令人難忘的論壇,有別於過去所有以批判當代政治社會文化為議題的論壇,看著年過半百的運動健將,開始嘗試學習年輕學生們「阿公阿媽」的說法(雖然對他們的年齡而言,阿伯阿母或阿兄阿姐或許更為恰當),而年輕學生們也慢慢開始運用他/她們所努力學習到的有限運動語彙以對,兩邊都在「牙牙學語」,兩邊都在認真對話。
從最早與樂青的接觸,就不斷訝異他/她們一點都不像傳統界定下或刻板印象中會搞社會運動的學生,她們穿短褲夾腳拖鞋,牽著大狗帶我逛園區,一邊跟沿途遇見的阿公阿媽親切問安,一邊跟我講述建築的歷史與大樹的保育。在過去五年樂青的運動實踐中有「典型社會運動」的部分,像街頭遊行、抗議、行動劇、遞交陳情書,甚至六步一跪的苦行或絕食,但更有「非典型社會運動」的發想,像定期舉辦「樂生兒童營」,以敦親睦鄰社區營造的方式,改善新莊地區嚴重失衡的教育資源,辦起大哥哥大姊姊教授日語法文或武術熱舞的課程。也像發起「樂生文學周末」,以大樹下午茶的形式,集結台灣文學、文化與音樂界的創作者,輪番上陣。或像開辦「樂生講堂」做自我進修,從殖民醫療公衛史、法律人權到都市發展,打造屬於他/她們自己的樂生大學。
對有理想的大學生而言,既要拯救世界,也要幫媽媽洗碗,更要陪樂生院的阿公阿媽上街頭。(作者為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
2009-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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